Anyone will be...

這篇文章是十年前發表在聯合報副刊的得獎短篇小說，那時的我非常喜歡，
不僅把連載了四天的報紙都剪了下來，小心的用文件盒保存好，
後來報紙因為泛黃變的殘破不堪，我還花了些時間把內容輸入電腦轉成文字檔，
這些天突然想到，翻了出來跟大家分享，因年代久遠，所以未徵得作者同意，尚請見諒。
第一屆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小說貳獎　民87.5.9.聯副　【智慧的天堂】　作者：何雅雯

第一章

　男人坐在雪白的餐廳裡，雪白的桌巾繡著一朵朵淡粉紅的玫瑰，還不到怒放的季節。所以顯得深沈寧靜，只是盡著開放的義務，讓人覺得美麗也是委屈的。牆壁粉刷得很乾淨典雅，雖然看得出不是剛刷好的，已經有些黃了；可是配上一般微黃的燈光，忽然間有了家庭的氣息，恍恍惚惚溫暖起來。 

　男人正要享用他的智慧之宴。

　從小，他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總有一天要擔負日理萬機的責任與榮耀；所以他早就習慣在吃喝之間欣賞菜肴本身的美，享受，這是享受；提供享受的人得到了國家－－或者說是他－－分贈的、至高無上的榮耀。然而今天他的表情有一些惆悵。還是很期待的，期待這次的智慧之宴帶給他更多更新鮮的智慧，從此以後，眼前這個盤子裡的一切聰明才智與人生歷練，甚至包括對這個國家的任何細微想法，都會成為他的一部分，都可以幫助他治理國家。幫助他更聰明更幹練。

　盤子裡微微散發的熱氣，彷彿有一點金黃色光澤，以前從來不曾這樣的。他吃過的智慧也不算少了，而且都是最頂尖的，融合了所有先進的科技文明、法律宗教，統治者的完美是維持國家安定的絕對條件。可是這一盤很特別，竟然有光？

　 每一盤的智慧都需要經過特殊調理。

　首先要處理的是毛髮。

　毛髮不能去除，要整個一起放進湯鍋用小火慢慢地燉。大廚總是加一種神秘的粉末，不用其他調味料，就可以把毛髮熬進湯裡，濃稠醇正，香氣卻很清爽淡雅，這個步驟至少要耗費二十四小時，當然也要看毛髮本身的品質有所調整，但是一天一夜定必然少不了的。

　等到毛髮燉出味了，要把剩下的細絲濾掉，繼續熬骨頭的部分。骨骼充滿鈣質，所以需要更長時間的烹調，當骨骼融人高湯中，原來濃稠的湯汁會變得透明晶瑩，就像果凍一樣。

 　至於智慧本身是不必處理的，真正懂得美食的人自然知道智慧本身的豐富與深沈比任何方式的調味都更有魅力。經過前菜提味，智慧的純淨無瑕才散發出特有的細膩質感。

　男人深諳其中訣竅。

　他按照從小的訓練，精準小心地開始。

　先嘗前菜，淡淡的，仍有殘餘的髮香，這該是女人特有的智慧，才會在展開之前如此撩人。他想到一個溫暖的夜晚，月光清澈，照在他的白色床單上，他好像躺在一溪流水裡，水流在他懷中輕輕呼吸，那溫軟的長髮和月光一起捕捉窗外的七里花香，偶爾騷動的嗅覺忍不住會想趕走月光，讓他專心聞著懷裡的水流。而那麼柔軟的身軀怎麼會有這麼深醇的滋味？他幾次懷疑那個女孩是沒有骨頭的，記憶中她是柔柔的水，在溫暖的熱帶，從不結冰。

　她的智慧。

　現在躺在盤子裡，就像他永遠躺在她的陪伴裡。

　男人發現她的智慧好纖細，從來沒有見過的纖細。她有好多轉折，糾結纏繞，每一點一滴的味道都不同。吃下去的第一口是詩，古往今來所有的詩，有幾首她大概特別常讀，味道特別濃，他終於慢慢懂得了以前她說的，泫然飲泣的感動。第二口是詞，婉約細膩，即使淒切的調子都還暖暖帶著夕陽的微醺。第三口比較複雜，他很驚訝的發現，原來女孩讀了這麼多東西，都這麼的深邃，帶著感傷卻又令人有站起來衝鋒陷陣的堅強。

　他一口一口吃完了，乾淨的盤子，沒有剩下一點殘渣，連香味都一一吞食，捨不得放下任何細節讓別人撿取。戀戀地舔乾淨餐具上遺留的溫柔，在前來收拾桌子的下人面前，忽然流淚了。

　他把盤子用力抱在懷中，像最後一隻瀕臨絕種的動物，孤單地嚎叫伴侶：

　“夢禽！”

第二章

　夢禽在圖書館裡遊蕩，這是她例行的樂趣。

　昨天大表姐終於被他們公司選上了，全家都還熱熱鬧鬧的。像是海拔八十公里的山頂上終於煮沸了一鍋水，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要笑著四處宣揚，這真是家族的榮光啊！當初讓大表姐同時學電子和兩種外國語，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大姨。夢禽心裡也著實羨慕，真好。他們家族身分不高，一向也沒什麼被看重的經歷，總是在各單位的底層，因為被認定為沒大多智慧，所以家裡也沒多少人的腦子有資格被選進智慧之宴，頂多是單位裡小主管急著被上級選上時，才會想到找他們填補一下腦袋裡的縫隙，反正聊勝於無嘛！

　這次可就不同了，決定要吃大表姐的腦子的，是大表姐單位裡的董事，聽說和總理頗親近，總有一天會讓總理或總理的公子享用。這麼一來，大表姐的智慧不也遲早要住進總理的腦袋了嗎？光想想就夠讓人興奮的了，這該是家族翻身的大好時機呢。他們已經看守書本太久了。這年頭只能看守智慧，卻沒有智慧提供上級享用的人，簡直就是社會的負擔，反正書本又不會壞，存在磁片裡多麼安全，任何人都可以去消化組織。而這些看守者好像在白吃白喝，一點貢獻也沒有，總是挨人白眼。

　終於讓他們等到這一天了啊！這千中選一……不，萬中選一的大好資質也可以從他們手裡培養出來呢。從此以後就可以把頭抬得很高了，隔壁王家的屋頂也可以去拆下來，早覺得礙眼，如今身分不同，看王家人怎麼說，只怕巴不得趕快自己拆了來親近哩！

　夢禽心裡羨慕，卻不肯留在家裡慶祝，不想沾那一點帶著鄙夷與同情的光。

　大表姐學的是很有用的東西。電子科技一直在進步，總有一天要完全淘汰像他們這樣的看守人；而且又精通英語和俄語，全世界都缺乏如此全面的人才。可是夢禽學的是文學，他們的社會不需要文學，因為沒有用啊！全國最後一個能夠教夢禽讀文學的人，一輩子沒有被上級考慮過，他們說他不能治國平天下。那個人活到很老很老，都在喃喃自語，為什麼要治國平天下？為什麼你們不肯享受我？有時侯他還會對著夕陽和露珠嘆氣，總是說好美好美啊！老人最後選擇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教給夢禽，他讓夢禽選，要直接吃了他的腦呢，還是讓他一字一句把腦子裡的東西給她？夢禽想了很久，那時她已讀過一些文學性的書，她喜歡老人對著陽光花草傻笑的樣子，也喜歡老人午睡時低低軟軟的夢囈。如果能常看到，應該是很有趣的事情吧？所以她決定不吃老人的腦，讓老人說給她聽。

　當然後來老人還是死了，沒有被任何人吃，鄰里都覺得真是無用，可是老人自己臨終時倒不難過。他告訴夢禽：

　“我這一輩子都是自己學自己的，沒有誰想吃我的腦子，我也不想吃誰的，但是我覺得很值得。”

　夢禽不太明白，智慧被人吃了是多大的榮耀啊…每個人一輩子不就是在等這樣的機會嗎？老人怎麼會甘心？她甚至想問老人，如果需要，她願意吃了他的腦；可是畢竟還是沒說出口，她想老人是不要同情的。

　夢禽在老人死後繼承了老人的一切，繼續讀書，讀的東西都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所以她在日常生活上總是顯得有些笨拙。老人在世時教牠的都是些古書，她念多了前人的詩詞偶爾也自己寫寫，知道不好，卻隱隱然感受得到心裡有分騷動，不定時地攪拌一下，讓她三更半夜睡不著爬起來亂翻書，也不知道自己想翻找的究竟是什麼，只是會忽然被某些詞句驚嚇，對著燈光呆坐到天亮，再衝上山頭看日出。這種人注定也是沒有誰想吃的吧！承認自己的腦子沒有用處，其實很悲哀，但是她又割捨不下。

　她看到圖書館裡面充滿烘烘的人群，聲音和溫度都是烘烘的，互相摩擦，有一天要互相吞食。這樣的人際關係似乎令每人都覺得很快活，大家都在努力，多讀點書、多學些有用的知識。總有一天可以奉獻自己的腦子，上級可以利用他們的腦子做很多事，讓世界更和平更溫暖。她也覺得這樣的世界令人想靜靜依靠著，一切都是簡單明瞭。大家都有生活的目標，人人都為相同的結局奮力向前，不僅團結，而且整齊劃一，充滿均衡潔淨的美感。

　她帶了一本小說回家讀，故事很簡單，一個龐大的家族由盛而衰，家裡的人有墮落有進取，然而統統逃不過命運擺佈。她以前看過，那時老人還活著。跟她說書裡面的愛情真是崇高。精神上的應和共鳴就是真實的幸幅，就算生死無常，愛情還是會回來尋找偷偷在心裡許諾的窗口，在那扇窗下唱哀歌。 

　回到家門口，遠遠就看見門前爭先恐後的人們，提拎著自己的閱讀與學習紀錄。她想，該不會都來求大表姐把他們吃了吧？

　好不容易挨擦進家門，低頭拍拍身上衣服的縐褶，一邊帶著喜悅的微笑一邊又嘆著氣說：

　“天哪：現在連回自己家都不容易啊！大表姐的智慧身價大漲了喔！說不定哪天總理會來呢！”

　話剛說完就被媽媽喝斥：

　“沒禮貌！還不快跟大公子問好！”

　夢禽這才發現客廳裡坐著一個衣裝筆挺的男人，英氣勃發，一看就知道是吃了不少智慧，所以能夠自信滿滿…原來這就是總理的大公子啊？他要來考察大表姐嗎？

　她對男人一笑，很高興地發現對方相當友善，想來真是經過磨練栽培的，智慧也包含人情世故呀！這位大公子倒是一點也沒浪費他的營養。

　媽媽說大公子是來認識一下他們家的，大表姐的優秀表現讓他對這個久受忽視的家族相當好奇，或許其中隱藏著不可知的驚人潛力，他自覺不可以再忽視他們了。他問了夢禽的名字，眼睛裡閃動著詢問，看來他的食譜裡還沒有命名學大師吧？

　“沒有啦！其實是媽媽生我的時候夢到一隻鳥，阿爺說那是鵬，會飛到九萬里外的；志氣很大吧？可是女孩子要用嬌一點的名字，所以就用「禽」啦！養在家裡，不會飛得太遠。”

　“阿爺？是你爺爺嗎？”

　“不是，是隔壁巷子裡的老頭，已經過去了，什麼都不會，就愛教我們夢禽一些沒用的東西。大公子，你別看我們夢禽沒什麼技能，我當媽媽的知道，家族裡就屬她最聰明，可惜沒機會學點什麼……” 

　“媽，我有啊！”

　“妳呵，成天根本沒認真讀書。還不都是阿爺把妳帶壞了的！”

　男人溫和地笑笑，顯然對夢禽的所學很有興趣：

　“那位阿爺都教妳什麼？妳吃了嗎？”

　“沒有，我沒吃他。”

　“喔？為什麼？妳不喜歡嗎？”

　“不會啊！雖然媽媽總說那沒用，可是我很喜歡的。就因為喜歡，所以不想吃阿爺。”

　他顯出疑惑的神情，夢禽繼續解釋：

　“阿爺教我的東西沒有人想要嘛！能夠討論的就只有我和阿爺，把阿爺的腦吃了當然很快樂，可是以後就沒有人和我說說話了！我和阿爺都很怕寂寞吧！”

　“寂寞？那是什麼？”

　“嗯……我很難解釋…就是某一種孤獨吧……這樣說你也不懂嗎？”

　夢禽苦思著如何讓他知道什麼是寂寞，一下子忽然明白，老人一走，真的沒有人可以懂得她的寂寞了；寂寞，而寂寞又不被瞭解。她猛然希望有人來吃她的腦子，好把寂寞告訴人。

　他看夢禽沈思無言，說：

　“看來這不是個容易的問題，但是我又很想知道答案……能不能請妳下次告訴我？”

　他停頓了一下，幾秒鐘之內，她感覺到媽媽克制不住的雀躍。”

　“這樣吧，我要常來這裡也不太方便，”他有點尷尬卻很自然地說，彷彿這樣的尷尬正表示出身分的不凡，“能不能請你搬到總理府衙住一陣子？妳需要的東西或書，府裡應該都找得到。妳和我認識的人很不一樣，我想多知道一點。 ”

第三章

　夢禽搬家的那一天，家門口擠滿了更奔騰洶湧的人潮。一下子整個家族都燦爛光明，連門口站著發愁的晾衣服的竹竿都鮮亮多了，開始東搖西晃的表現自己認得風，驕傲得不把雲看在眼裡。當然大姨有點吃醋，大表姐努力了那麼多年，也沒有如此直接而光榮的待遇。

　看熱鬧的人們也有不懷好意的，因為夢禽生得漂亮，他們總猜想大公子根本不會吃她的腦，女人嘛！有美貌就不會有智慧，就讓她當大公子的床伴也好……巴不得讓爬上枝頭的人有個卑賤的結局，卻又擔心說不定大公子真的吃了夢禽的腦，所以臉上都還極致地綻放尊敬與欣羨。他們不擔心大公子有一天娶了夢禽，畢竟他們的階級太不相同，大公子是負責吃智慧的呢！夢禽還是要孜孜矻矻讀書。然而萬一大公子終於吃了夢禽的智慧，從此夢禽一家人會成為與現在截然不同的家族，他們將享有吃掉任何人的智慧的權力，因為他們已經成為大公子直接取食的對象。

　夢禽戰戰兢兢搬到府衙裡，寬闊的花園，處處立著美麗精緻的大理石碑，每座碑文都說明碑的下面躺著身體曾經提供他的智慧給歷屆總理，並且仔細敘述這個人的智慧為國家帶來的好處。全國最榮耀的人們都靜默地躺在這裡了，今天他們能有完善的制度與細密的分工，都要感謝這些偉大的智慧。

　夢禽希望自己也有躺在這裡的一日，她要請求讓家人常常帶著花來探望，讓他們自豪地撫摸石碑。

　府衙裡的生活其實很簡單，沒有什麼人會來干涉她的行動，她可以盡情在圖書室裡閱讀或思考。這裡的藏書比她住的社區裡那座圖書館所藏豐富大多，老人如果在世，不知道該有多喜歡呢！她總是一個人在圖書室裡待上一整天，通常大公子會命人定時催她吃飯，免得她一時忘了。偶爾她提著書找到庭院裡某棵大樹，躲在樹枝間一躲就是大半天，等她看完書想回圖書室換一本，常常是中暑，虛弱的連爬下樹的力氣都沒有，可憐兮兮癱在那裡，等大公子忙完事情想找她聊聊天時才會發現，一邊罵著一邊把她從樹上抱下來。這樣的日子久了，不但成為習慣，而且不可或缺。

　大公子很喜歡有她作陪，總是叫她私下直接喚他名字就好，下人們偶爾聽到了，慢慢傳開去，幾乎全國都知道大公子對夢禽很特別，可是誰也猜不透原因。夢禽的身分很低，本來是不可以和大公子親近的，但是因為她同時是有名的無用，對經濟政治一切有用的學問都懶於鑽研，只會看些綺靡的詩與小說，反正沒有人要吃她 ……就讓她陪大公子消遣消遣吧！

　夢禽也很喜歡大公子，喜歡他來樹下救她時，臉上無可奈何的笑容。他把她抱下樹，都會不停地責罵她，罵她粗心大意，罵她看書看得太入迷，罵她從來不會留心太陽有多毒……她每次噘著嘴默默聽他罵完，很慚愧似的說：

　“對不起啦！我知道要下來啊！可是好渴，頭又很暈，根本不敢往樹下看…”

　然後大公子就會氣急敗壤的把她抱回屋裡喝水洗臉，等她臉上被太陽曬紅了的暈漬褪去，再輕輕問她：

　“妳都不怕我擔心嗎？”

　大公子懂得什麼叫做擔心，因為他吃過的腦子裡有，可是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寂寞。夢禽每次想告訴他，卻總是無法形容，她曾有過的一切寂寞的感受，他都沒有；而且，現實生活中他也確實不曾遭遇過，他的學習成果完全是吃過的智慧提供，而這個社會裡懂寂寞的人是沒有用的，沒有人要吃。

　夢禽慢慢明白老人當初的選擇，他不直接讓夢禽吃了自己的腦，因為他知道學到他腦中的東西的人，也和他一樣需要另一個人瞭解;他和夢禽曾經是相依為命的。她很想像老人教她一樣教大公子，但是大公子忙於國事，沒有時間耽擱，他必須不斷吃有實際效用的腦，得到更多經世濟民的方法，對他的國家負責。他們是現代化國家，一切由機械電子處理操作，少數必須由人親自判斷的，就要依靠完整的訓練和培養。再說，大公子從小就是吃智慧長大的。他從來沒有讀書的機會，現在叫他直接閱讀根本沒有問題，夢禽一直想問他，究竟他要不要懂什麼是寂寞？什麼是孤獨？究竟他知不知道為什麼她會讀了一本書流淚一夜？為什麼她可以忽然間又充滿生氣？

　這天難得總理讓大公子放假，他們一起去市郊閒晃，夢禽說要帶他去看小時侯常去的市集，賣很多新鮮的蔬菜魚蝦，市集外還有一片山坡，沒有人居住使用，所以總是生長著各種花草鳥獸。

 　市集在城市的西方，黃昏時整座天空都熱鬧滾滾，攜雲帶霞地前來買菜，清晨的市集比較擁擠，人群趕著搶新鮮的食物;傍晚多半只剩下一些挑剩的蔬果了，賣現成吃食的小販開始招攬客人，等到天黑下來，人們才又挨挨蹭蹭來偷取一點輕鬆悠閒。

　“妳怎麼知道這種地方？”

　“因為我是民間長大的啊！你一定很少出來看，這些東西是你吃不到的，那些高智慧的腦子沒有空間裝他們吧？ ”

　“裝這些做什麼呢？”

　“喂喂喂，這也是你的國家啊！你吃的那些智慧，都是靠這些沒智慧的人供養喔！你以為沒東西吃還能讀書嗎？如果所有的人都去讀書了，誰來種菜買菜給讀書的人吃？”

　他們走著走著，生鮮熱鬧的塵世滋味，辛辣中帶有一點點純樸，一陣風把山上暮草的種子吹了過來，夢禽用力吸一口氣，很興奮的說：

　“快！吸吸看！有沒有聞到？夕陽的味道呢！”

　他照著做，有點困惑：

　“這是什麼？不太嚴整的味道。”

　“唉，你習慣知識的明確了，難怪不知道這種味道。我告訴你好了，這叫做自然喔！就是還沒有變成知識的東西，也不是誰的智慧，所以誰都吃不到，只能自己感覺，自己去學。”

　他們走到一個賣新鮮魚湯的攤子前，聞到一陣清澄的甜香。老闆娘熱切地呼叫過往人群，怕大家沒吃到好東西下輩子要後悔的，拚命強調她的魚湯是自己捉來的魚，現殺現煮的，夢禽看他似乎沒試過，乾脆拉他坐了下來，很瀟灑自在地要了兩碗。老闆娘不認得大公子，只看他們一對男女溫馨的氣氛，爽朗地問：

　“年輕人，一起出來玩嗎？難得今天正好有鮮魚喔！”

　“嗯，聞得出來。老闆娘，你們的魚好鮮呢！看那湯的顏色就知道了。”

　“小姐很識貨啊！你喝喝看，比用鼻子聞更有滋味呢！”

　夢禽嚐了一口：

　“真的！這是北邊那條河的上游抓來的魚吧？”

　老闆娘好像他鄉遇故知似的．免費多送了他們一盤新鮮水果，還不斷給他們加湯：

　“小姐真是行家啊:是不是常吃魚？舌頭真好！要多吃魚啊！吃魚會聰明呢！尤其魚頭的部分最營養了，我的湯都是用魚頭下去熬的，連骨和腦都熬進去！你別看魚不讀書，牠的腦子也是營養的，多喝我的魚湯，將來說不定會被總理選上呢！”

　“魚不讀書．為什麼吃魚會聰明呢？”

　“哎呀，這位先生，這你就不懂了，魚在水裡也是很辛苦求生存的，牠們要怕被大魚吃，要擔心被我們人抓到，而且現在河水汙染越來越嚴重，魚為了活下去也要想盡辦法啊！雖然想出來的辦法不一定有用啦，你看，還不是被我抓來了嗎？可是牠的腦子有在不停的動，不停想辦法，常活動的腦就會聰明呀！平常上等人吃人腦。是吃那些腦裡面記住的學問，像我這種沒念過書的腦就沒資格給人吃啦！可是像魚那樣不斷在運動，牠的腦應該會很活潑，能夠吃些活潑的腦，自己也會變活潑啊！”

　“魚也會思考嗎？”

　“當然會啊！魚和人都是生命嘛！人會思考會哭會笑，魚當然也都會呀！說給你們聽吧！我家裡養過魚，自己養來賣的，那時侯每天餵每天看，看到魚長大就很高興，魚也知道我很喜歡看牠們游得很開心的樣子，所以每次我去看魚，牠們就會表演跳高給我看。有時候水不乾淨，魚不舒服，也會游到水邊很著急的亂轉。最後魚都養大了，該賣了，就把牠們帶到市集裡，讓客人自己挑喜歡的，現殺了下鍋，你不知道那時魚多難過！我一直跟牠們說，不要難過啊！這是你的光榮啊！讓人吃了人就會變聰明，你很偉大呢！你們是我心愛的偉大的魚啊！”

　“那魚怎麼說？！”

　夢禽忽然莫名地焦急，想知道魚的抉擇或下落。

　“哎呀，小姐，魚哪會說話呢？牠們知道一定會被吃掉，有幾隻比較聰明的就想開了吧！還是很高興的游來游去，很快就被買走了，因為看就是聰明懂事的好魚嘛！有幾隻可能比較糊塗，還是想不通，就不太樂意。悶悶不樂的，有誰要買呢？我很著急啊，辛辛苦苦養這麼大了，實不掉不是太可惜了嗎？就又跟牠們說要聽話啊！我這麼辛苦把你養大，你應該懂我的苦心哪！後來牠們地顯得比較開朗了，所以就都賣出去囉！所以我說，魚也是很有智慧的。”

第四章

　深夜，有很好的月光，一整天與夢禽共處，談他的國家，他的理想抱負、他的責任與榮耀；夢禽是個非常好的聽眾。從小，所有的人都服從他，都對他的言語奉若神諭，漏聽一個字就會讓世界運轉慢了一拍，說錯一句話就會暴露出資質的低下。大家都急著表現得完美精確，就像他吃到的每個腦，規規矩矩仔仔細細，記錄所有的知識和技能。有時候他會吃到前任總理的話，想到這個腦子生前如此認真地信奉自己的父執輩，如今又如此忠誠的把智慧貢獻給自己，常常令他感動而賞識。可是，從他十歲以來就堪稱全國最有智慧的人了，因為精華的腦讓他一個接一個不停的吸收，因此後來再吃到的，都只是某些方面的增加或細節的補足，他不再有對學問的敬重與感動。

　這幾個月來，夢禽總是給他一種新鮮的快樂。

　夢禽的腦袋裡裝的都是沒有實際用處的文學，她常常無緣無故情緒激動，滿臉都是深切的感動或傷痛。他不懂這樣神奇的轉折，好像夢禽總是想些與他人不同的東西，她會一再地問人活著是要做什麼？除了貢獻給總理，人的智慧還可以做什麼？生命是什麼？生命要怎麼辦？愛在哪裡？

　這些他都無法回答。因為除了夢禽，沒有其他人問過這個問題。他只知道夢禽是一個人在問在回答，或許那就是她說的孤單寂寞吧？因為大家都不懂她在說什麼、問什麼、追求什麼。他也知道夢禽很需要肯定，所有的人都說她的文學沒有用，讓她十分沮喪。他自己也覺得那些是無用的，可是當夢禽在他面前為了一些無用的東西歡笑流淚，他都會看得出神，好想和她一起為相同的事情有相同的反應。尤其當她靜靜坐著，什麼都不說，眼光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他就很急切地想參與、想叫她回來，不要一個人走掉。

　晚上從市集回來，他還眷戀著小山坡上懷裡清純的髮香，卻又發現夢禽神思不屬。他完全沒有意識似地握緊她的手：

　“我要妳一直陪著我。”

　他害怕，因為他真的不知道夢禽在想什麼，一個月前他就已經發現自己需要夢禽在身邊微笑，他私下叫人去找，希望能找到另一個學文學的腦，他要想辦法接近夢禽。但是沒有。他的人民已經認定文學沒有用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夢禽是唯一有這樣的腦子的人。　他正憂愁而溫柔地想著，不自覺地又走到夢禽房門前，忽然聽到房裡斷斷續續的抽噎。

　“夢禽！夢禽！”他直接撞門進去，看到蒼白的月光下蒼白的夢禽，緊閉著眼睛縮在床邊。他急忙把夢禽搖醒，看她噩夢醒來仍然恐慌傍徨的模樣：

　“是我啊：我是覺馳啊！別怕！”

　他把夢禽擁在懷裡，溫柔的搖晃她，看她漸漸清醒．眼裡依然清亮，卻帶著深沈的悲傷。

　“我夢到魚了，牠們在哭。”

　他不懂。魚的故事為什麼把她嚇成這樣？夢中的魚都說了什麼？

　夢禽楞楞地凝視他，彷彿知道他的關心卻又無從著力，她憂傷而寧靜。

　“覺馳，為什麼你要吃人的腦才能學習？你會不會直接看書、自己思考呢？”

　“我不會。妳知道嗎？我有在試，我知道有些東西沒有腦可以吃，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我需要你，妳知道的啊！只有妳能教我，只有妳能讓我瞭解妳，所以不要這樣，妳的表情好像想要離開我了。”

　“我們今天吃了魚，所以我們會聰明；我們吃了腦，就可以得到那個腦裡全部的智慧。可是魚和腦要怎麼辦呢？他們一直想活下去，一直讀書一直讀書，只是要讓我們吃的嗎？覺馳，告訴我，是誰教你這樣子可以變聰明的？是誰教大家讀書學習，只是為了等著讓別人吃？我到底要怎麼辦？我的腦是沒有用的，沒有人要，沒有人知道啊！我好想要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麼，好想好想！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那不是榮耀了呢？為什麼我不想擁有一個大理石碑了呢？”

　他完全沒有回答的能力，只是默默抱緊夢禽，髮上的香氣越來越深越來越重，他感覺到夢禽開了一扇門，想要走進去，而那扇門是他看不到的。

　“夢禽，我想！我想！我很想很想瞭解妳在想什麼，我想知道妳為什麼那麼痛苦，想知道妳為什麼讓我那麼捨不得，可是我……” 　夢禽靜靜看他，哀傷的問：

　“你需要我嗎？”

　他急切地點頭。

　“你想瞭解我？想要我陪著你？”

　他更深切的想讓她相信。

　“那……你愛我嗎？”

　他呆住了，什麼是愛？他認得這個字，但是沒有吃過一個教他愛的腦，他驚慌地知道這是關鍵，知道除非他能懂得愛，否則夢禽不會永遠在他身邊。可是他真的不懂，愛是什麼？長什麼模樣？愛是誰的？愛是哪裡？愛要怎麼知道？愛要怎麼給、怎麼拿？

　夢禽看他茫然而驚慌，溫柔的說：

　“覺馳，我愛你，你知道嗎？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想陪著你、想和你一起笑一起哭，想瞭解你。這些我都已經做到了，你知道嗎？可是……還有呢？”

　他仍然無法回答。夢禽看起來非常傷心，月光那麼涼，他驀地聞到一陣花香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和涼涼的月光一起，要把夢禽的髮香牽走。這個世界曾經是他們兩人都安心快樂居住的，他想讓他的人民積極奮發並且遵守秩序，他想在秩序裡出類拔萃；可是為什麼現在她對這個世界感到疑惑？為什麼他的世界留不住他最想要的人？

　他們相互依靠，他卻不知道這個女孩想給他的是什麼，不知道她要什麼。溫柔隨著月色氾濫不止，不用成本似的同情著他，但是又殘酷地微笑，因為遲早可以把他的夢禽奪走。

第五章

　夢禽帶他讀書。希望他慢慢體會自己心裡最想要的、最重要的。他很努力尋找，想在認識的每個字彙中找到夢禽的心思。然而那些不精準不規則的語言，那些邏輯思考裡沈默的隱士，他都只能看到故事內容，或者嚴肅卻不實際的思索…

　他繼續吃著光彩的腦，所有的智者迫不及待供應，花園裡大理石越豎越多，都磨得乎滑亮麗，碑文精采充實。可是沒有一個腦告訴他如何挽留夢禽，沒有一個腦有夢禽想要的東西。他覺得悲哀，他的國家裡竟然沒有第二個夢禽，這樣令他不擇手段想擁有的人，難道只有一個？

　他漸漸懂得夢禽的寂寞，想起她和她的阿爺，如果當初有人把阿爺的腦帶來給他，該有多好！這個國家只有一個阿爺，阿爺也只教會了一個夢禽，為什麼沒有下一個有這樣的資質讓夢禽教？為什麼他空有這麼多的知識能力智慧，卻還是不懂夢禽？夢禽到底要什麼？

　每次他要吃腦，夢禽都默默走開，偶爾在樹枝間看到的仍是徬徨不安的女孩，問他吃到什麼了嗎？苦笑著瞭解他什麼也沒吃到。他只是越來越像個優秀的總理繼承人，越來越被人民信任崇拜，大家都以讓他吃了自己的智慧為榮。

　終於有一天，夢禽在深夜來到他的房間，他驚喜而擔憂，因為夢禽看來特別的美麗，又特別的憔悴。

　夢禽問他：

　“你那時候為什麼要我來住在這裡？”

　他握著她的的手，感覺到她非常平靜，有些驚訝，或許夢禽已經找到她要的答案了？那麼夢禽是要永遠留下來，還是從此走開？

　“告訴我實話。”

　“因為……那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還沒有遇到過不能一眼看穿的人，我的知識告訴我這個人不一樣，我要知道她。”

　“現在你知道了嗎？”

　“我好想知道，想知道全部。只有這樣才能留住妳，不是嗎？”

　夢禽輕輕巧巧在他身邊坐下來，她瘦了，感覺在飄，但是他又可以知道，現在的夢禽非常真實篤定，她的寧靜不是要離開，而是單純的寧靜。

　“我覺得我不適合這個世界，我想離開。可是你應該感覺得到。我其實不可能離開，因為我是活在這裡的，我的出生和長大都在這個世界。雖然大家都說我是沒有用的，我的腦子沒有人要吃，可是是這個世界讓我變成這樣的啊！我不會灰心了。大家都很努力，都在追求智慧，可是他們不承認我的智慧，因為智慧必須是有用的。你知道嗎？我是有用的，只有我能教你愛，教你這個世界裡快要滅絕的東西。大家都在犧牲自己，因為這種犧牲是光榮的，因為能夠把智慧給你、給總理，就是一輩子最了不起的貢獻。可是大家都忘記自己的價值了。我的價值不是我可以給你多少智慧，我的智慧的價值也不是讓什麼人吃，智慧本身就是價值，我們自己就是價值。

　他仍然不能瞭解。但是現在的夢禽讓他感覺到一身淡淡的金黃色光芒，他更著急地想進入她的光芒。

　“你記得那個魚的故事嗎？”

　“記得。”

　“有幾隻魚一直快樂不起來，後來又乖乖的游來游去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不知道。

　“覺馳，我愛你，我現在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很想瞭解我？你是不是願意學習愛？”

　不等他回答，夢禽又自己說：

　“其實我早就知道的，你是真的很想啊！我的悲傷不是因為你不知道怎麼愛我，不是你不知道我的價值，只是你不知道愛、不知道價值，讓我心裡很痛。我要留在這個世界，不是因為我走不了。是因為我想讓你幸福。”

　他溫柔的把夢禽擁緊，有一種不知所措的心酸。

　“現在的我比現在的你幸福多了，我希望你也能這麼幸福。不懂得愛、不懂得價值。比失去愛、失去價值更可憐，比寂寞孤獨都可憐；我要教你懂得，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真的留在這裡。你會是這個世界真正有智慧的人。”

第六章

　大理石碑還是立在花園裡，一座又一座，人人都帶著無限景仰來獻花。可是沒有一個叫做“夢禽”的石碑。

　所有的人民都覺得奇怪。新上任的總理似乎和每個人都不一樣，和以前每個總理也都不一樣，他不太需要智慧，不太需要吃各種聰明的腦，常常一個人站在城西的山坡上對著晚霞微笑，或者在城北的河流上游低聲唱歌。沒有人知道總理在想什麼，國家大事仍然處理得很好，可是不再熱中於栽培人才，不再表揚任何一個擁有聰明的腦的家族。

　沒有人懂得他。

　他一意孤行，不娶妻。不吃腦，只是不斷地問他的人民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那樣，為什麼活著要怎麼活著。在大家眼裡看來，總理是全國唯一活得不快樂的人，他卻似乎覺得任何人都比他可憐可悲。

　當他年老死去，吩咐人們把他葬在府衙花園裡一棵樹下，那裡本來就有一座小小的墳，他和那個墳共用一個石碑。每天晚上，月光可以剛好照在碑上，上面寫：

　我們在智慧的天堂裡相愛，再也不會寂寞。

　－全文完－